这一回由庄铮划船,上岸后来到一个小镇甸,买了一副古琴,投店住下。
庄铮重新设了琴魔的牌位,又叫少冲沐浴更衣,焚香罢,说道:
“欲学琴法,先明琴理。琴乃伏羲氏所琢,见五星之精,飞坠梧桐,凤凰来仪。凤乃百鸟之王,非竹实不食,非梧桐不栖,非浆泉不饮。伏羲知梧桐乃木中良材,夺造化之精气,堪为雅乐,令人伐之,其树高三丈三尺,按卅三天之数,截为三段,分天地人三才,取上一段叩之,以其音过清而废之;取下一段叩之,以其音过重而废之;取中一段叩之,其音清浊相济,轻重相兼。浸水中七十二日,按七十二候之数。取起阴干,择良日由名匠刘子奇制成乐器,此乃瑶池之乐,名瑶琴。长三尺六寸一分,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;前阔八寸,按八节;后阔四寸,按四时;厚二寸,按两仪……”
说至此又给少冲指看何处是金童头、玉女腰、仙人背,何处是龙池凤沼、玉斡金徽。
少冲于弹琴实在没多大兴趣,无奈拜过了师,耐着性子听他讲着。
庄铮续道:“……那徽有十二,按十二月;又有一中徽,按闰月;先有五弦在上,外按五行,内按五音,尧舜操五弦琴歌《南风》诗,天下大治,后因周文王被囚久里,吊子伯邑考,添弦一根,清幽哀怨,谓之文弦;后武王伐纣,前歌后舞,又添一弦,激烈发扬,谓之武弦。至此称为七弦琴。”
庄铮一说到琴技便口若悬河,文白相杂,似乎要将所知的合盘托出,也不管少冲是否听懂。指着琴弦,道:
“古书上的技法,每弦有七调,乃宫、商、角、徵、变徵、羽、变羽。又有操琴之技,左手龙睛,右手凤目;又有八法,乃抹、挑、勾、剔、撇、托、敌、打;有六忌七不弹:何为六忌?一忌大寒,二忌大暑,三忌大风,四忌大雨,五忌迅雷,六忌大雪。何为七不弹?风疾雨骤、大悲大哀、衣冠不整、酒醉性狂、无香近亵、不知音近俗、不洁近秽。又有八绝,清奇幽雅、悲壮悠长……”
少冲本就对琴不喜,听弹琴便有这么多讲究,又忌又不弹的,不禁厌烦起来。
哪知庄铮接着说道:“全他妈的放狗屁乐分五音,亘古未变,但绝非永不可变。嘉靖年间有个叫朱载堉的人,说起来是皇室后裔、藩王世子,但他生平未有一日以贵族自居,而屡次向朝廷请辞封爵,自号狂生、句曲山人,潜心修学。他以三分损益法,定音律为十二律,乃黄钟、大吕、太簇、夹钟、姑洗、仲吕、蕤宾、林钟、夷则、南吕、无射、应钟。此律穷尽乐理奥义,可惜世人惯于因循守旧,无人堪为知音。师尊承山人之志,法山人之法,以十二律制管弦,其音极尽天籁之妙,吾闻近来有洋人进贡,其中西洋琴便是以此法而制,其音之妙,连皇帝老儿也奇而爱之。何世人反诬为魔音,真是岂有此理!”
少冲听他大骂古人,又愤世嫉俗,正合心意,又欢喜起来。
庄铮哪管他心中所想,又写了几个曲子教少冲看。少冲见谱上一个字也不识,有的似“茫”,有的似“芍”,另一个“大”字旁边“九”字加一勾,中间又添个“五”字,也有上头“五”字“六”字又添个“木”字,底下又是一个“五”字,如同天书,大是奇怪。
庄铮道:“此乃弹琴的技法,一字便是一声,你看古谱用得着的。比如‘大’字旁边‘九’字加一勾,中间又添个‘五’字,意即以左手大拇指按九徽,右手勾五弦。不过咱们这一派,向来不喜约束,兴之所至,音之所出,古谱是从来不看的。”
此后数日,庄铮亲手教少冲弹奏之法。少冲一首琴曲学了十余遍也未纯熟,庄铮只是摇头叹息,并不呵责。
这一日见少冲引商刻羽之技还过得去,便道:“‘凡音由于人心。天之与人有以相通,如景之象形,响之应声。音正而行正,音邪而行邪。故音乐者,所以动荡血脉、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。宫动脾而正圣,商动肺而和正义,角动肝而和正仁,徵动心而和正礼,羽动而和正智。宫音宏越,使人温舒而广义,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,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,徵音使人乐善而好施,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。’这是古人的话,说的倒有见的。琴到至善至美处,万马仰秣,群鱼争听,啸虎闻而不吼,哀猿听而不啼,那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又叹道:“古人抚琴,须在雅室静斋之中,松石水涯之上,焚香端坐,心不外想,才能与神合,与道通,所以古人云:知音难求。若无知音,宁可独对那明月清风、苍松怪石,以寄情趣,方不负了此琴。哎,你这小子悟性差劲之极,本不是学琴的料。”说罢走到窗前,眼望远处,自言道:“不是知音,便是对牛弹琴了。”
少冲听得明白,见他骂自己是牛,便想回敬他几句,忽想:“他是我师兄,做师弟的也只好让他几分。”
忽见庄铮冲出屋子,叫了声:“娟妹”
少冲心下一奇,跟出去只见他下楼向门口而去。门口来了两个客人,意甚亲密,似是一对情侣。
男的身穿箭袖袍,长身如玉,女客一直低着头,见有人冲过来,抬眼先是一怔,便装作不识,向那男的道:“常公子,不如换一家打尖吧。”
庄铮拉起女子的手道:“我是庄铮,你不识得了么?”那女子吓得连连甩手。
常公子喝道:“放手“抽出腰中佩剑向庄铮手腕斩去。庄铮看也没看他一眼,伸手指把剑身夹住,问道:“娟妹,他是什么人?”未等她说话,那常公子喝了声:“你是什么东西?”左手一拳向庄铮面门砸来。
庄铮变指为掌,后发先至,已拍在他前胸。常公子大叫“哎哟”,一脚没站隐,坐地不起,嘴角呕出血来。那女子忙上前扶起他,神色间甚是关切。
常公子道:“我明白了,这个人是你未婚夫。你随他去吧,不用管我。”
那女子使劲摇头,道:“他是个疯子,我不认得他。”
常公子摇了摇头,道:“公孙姑娘,能与你相识,常某此生无憾,怪只怪相见太晚,有缘无份。就此告辞”蹒跚着离去。
这女子正是庄铮的未婚妻公孙婵娟。她欲待去追,却被庄铮拉住了胳膊,气上心头,道:“姓庄的,你气死了庄大侠,从江武门除名,你我的婚事不作数了。”
庄铮听了心如刀绞,问道:“为什么?你说过‘海枯石烂,此心不变’的?……”
公孙婵娟道:“你,你心里只有五音十二律,哪还有我?你的心早变了,岂能怪我?”
庄铮道:“昔日花前月下,我吹箫与你听,你恁欢喜,还要我再拜名师,技上重楼,说起来,我也是为了你……”
公孙婵娟未等他说完,道:“我没叫你去拜魔教……”说到“魔教”两字脸色大变,奋力挣脱庄铮,向常公子去的方向奔去。
庄铮呆呆的站着,泪水已止不住滚下,喃喃自语道:“我究竟做错了什么?我只不过想做自己想做的事,这就不行么?……”
当晚他拣了根别人吃剩下的骨头,用尖刀钻了几个眼,做成一支骨笛。吹起来呜呜咽咽,令人听了便要落泪。
少冲道:“大悲大哀不能抚琴,想是有道理的。听师兄笛声清冷,恐也有不妥。”
庄铮停下道:“能知笛声清冷,也还不错。我天生喜欢清冷寂寞,你管得着么?”说罢又吹起来。
少冲便不复再言,想去睡觉,然而有这笛声,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。
笛声中忽听屋外有人窃窃私语。庄铮耳力超常,听得一人道:“这人是白莲教的邪徒,咱们得提防他有什么歪门邪道。”另一人道:“咱们一拥而上,还怕杀不了他?常公子给了银子,咱们当忠人之事。知县老爷问起来,咱们都道他拒捕伤人。”
这时屋门撞开,闯进来五个公差。手执铁棍铁尺,大呼小叫的冲庄铮。
少冲叫声:“哎哟”,被庄铮飞腿挑起的被褥压住,笛声立即变得异常尖锐起来。
冲在前面的公差惨叫一声,铁棍落地,双手抱耳。血已自他指间流出。另四名公差也是捂耳张口,仍觉笛声刺耳,烦恶欲呕,全身一软,都跪地磕头不止。